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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先生谈中文"西化"(11)

来源:英语点津 编辑:melody   可可英语APP下载 |  可可官方微信:ikekenet

1946年,朱自清在《鲁迅先生的中国语文观》一文中,说鲁迅“赞成语言的欧化而反对刘半农先生‘归真返朴’的主张。他说欧化文法侵入中国白话的大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话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就只得采取些外国的句法。这些句法比较难懂,不像茶泡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补偿这缺点的是精密”。在该文结尾时,朱氏又说鲁迅主张白话文“不该采取太特别的土话,他举北平话的‘别闹’、‘别说’做例子,说太土。可是要上口、要顺口。他说做完一篇小说总要默读两遍,有拗口的地方,就或加或改,到读得顺口为止。但是翻译却宁可忠实而木顺;这种不顺他相信只是暂时的,习惯了就会觉得顺了。若是真不顺,那会被自然淘汰掉的。他可是反对凭空生造;写作时如遇到没有相宜的白话可用的地方,他宁可用古语就是文言,决不生造”。
就这两段引文而言,鲁迅的“白话文观”可以归纳为三点:第一,白话文的西化是必要的,因为西文比中文精确,而忠实不顺的直译也有助于西化。第二,白话文不宜太用土语。第三,白话不济的时候,可济之以文言,却不可生造怪语。这三点意见,我想从后面论起。
白话不足,则济之以文言:这是好办法,我在写散文或翻译时,就是如此。问题在于,今日的大学生和不少作家,文盲读得太少,中文底子脆薄,写起白话文来,逢到笔下周转不灵,山穷水尽之际,胸中哪有文言的词汇和句法可以乞援?倒是英文读过几年,翻译看过多本,于是西化的词汇和句法,或以“折合”,或以“现金”的姿态,一齐奔赴腕底来了。五四人物危言耸听,要全盘西化,毕竟因为复笥便便,文理通达,笔下并没有西化到哪里去。受害的倒是下一代以至下两代,因为目前有些知识分子,口头虽然侈言要回归文化传统,或者以民族主义者自许,而将他人斥为洋奴,却很少检点自己笔下的中文已经有多西化。
至于白话文不宜太用土语,当然也是对的。酌量使用方言,尤其是在小说对话里,当有助于乡土风味,现场感觉,但如大量使用,反成为“外乡人”欣赏的障碍。有所得必有所失:要走方言土语的路子,就不能奢望遍及全国的读者。不过鲁迅说北京话如“别闹”、“别说”之类太土,不直入白话文,却没有说中。“别闹”。“别说”、“别东拉西扯”等等说法,随着国语的推广,早已成为白话文的正宗了。
和本文关系最密切,而我最难接受的,是鲁迅白话文观的第一点。忠实而不顺的译文,是否真为忠实,颇成问题。原文如果本来不顺,直译过来仍是不顺,才算忠实。原文如果畅顺无碍,译文却竟不顺,怎么能算“忠实”?不顺的直译只能助长“西而不化”,却难促进“西而化之”。天晓得,文理不顺的直译误了多少初试写作的青年。至于西化之为必须,是因为西文比中文精确——这一点,不但鲁迅一口咬定,即连钱玄同、胡适、傅斯年等人,也都深信不疑。西文果真比中文精确周密吗?中文西化之后,失之于畅顺者,果真能得之于精密吗?
凡熟悉英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16世纪的英国散文有一种“优浮绩思体”(Euphuism),句法浮华而对称,讲究双声等等效果,又好使事用典,并炫草木虫鱼之学。照说这种文体有点近于中国的骈文与汉赋,但因西文文法繁复,虚字太多,语尾不断变换,字的音节又长短参差,所以比起中国骈文的圆美对仗来,实在笨拙不灵,难怪要为文豪史考特所笑。此后厂世纪的文风渐趋艰奥繁复,去清新自然的语调日远,几位散文名家如柏尔敦、布朗、泰勒等都多少染上此体。至于米尔顿,则无论在诗篇或论文中,都好用迂回雕琢的句法,生僻拟古的字眼,而典故之多,也不下于杜甫或李商隐。直到朱艾敦出现,这种矫揉造作的文风才被他朴实劲拔的健笔所廓清,颇有“文起八代之衰”的气概。
至于英诗的难懂,古则有邓约翰、白朗宁、霍普金斯,现代的诗人更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艾略特、奥登、狄伦?汤默斯等人的作品,即使经人注解诠释,仍是不易把握。拜伦与华兹华斯同时,却嘲其晦涩,说只有妄人才自称能懂华兹华斯的诗。丁尼生与白朗宁,同为维多利亚大诗人,却说白朗宁的长诗《梭德罗》,他只解其首末两句。有这么多难懂的作品而要说英文如何精密,总有点勉强吧。
莎士比亚的诗句:
Most busy lest, when I do it;
有四家的诠释各不相同。莎翁另一名句:
All that glitters is not gold.
按文法意为“凡耀目者皆非黄金”,但原意却是“耀目者未必皆黄金”。这些,也不能叫做精密。也许有人要说,诗总不免曲折含蓄一些,那么,梅礼迪斯、乔艾斯等人的小说,又如何呢?再看《史记》中的名句: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汉学名家华兹生(Burton Watson)的英译是:
Li Kuang was out hunting one time when he spied a rock in the grass which he mistook for a tiger. He shot an arrow at the rock and hit it with such force that the tip of the arrow embedded itself in the rock. Later, when he discovered that it was a rock, he tried shooting at it again, but he was unable to piece it a second time.
华兹生是美国年轻一代十分杰出的汉学家兼翻译家,他英译的这篇《李将军列传》我曾选入政大的《大学英文读本》。前引李广射石之句的英译,就英文论英文,简洁有力,实在是上乘的手笔。为了追摹司马迁朴素刚劲而又明快的语调,华兹生也尽量使用音节短少意义单纯的字眼。但是原文十分浓缩,词组短而节奏快,像“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八字四组,逼人而来,颇有苏拭“白战不许持寸铁”的气势,而这是英文无能为力的。此句原文仪33字,英译却用了70个字。细阅之下,发现多出来的这37个字,大半是中文所谓的虚字。例如原文只有1个介系词‘中”、3个代名词“之”,但在英文里却有7个介系词,12个代名词。原文的“因”字可视为连接词,英文里的连接词及关系代词如when、which、that之类却有五个。原文没有冠词,英文里a 、an、the之类却平添了十个。英文文法的所谓“精密”,恐怕有一大半是这些虚字造成的印象。李广射虎中石的故事,司马迁只用了33个字,已经具体而生动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含糊或者遗漏的地方,也就是说,不觉得有欠“精密”。中英文句相比,英译真的更精密吗?原文一句,只有“广”一个主词,统摄八个动词,气贯全局,所以动作此起彼伏,快速发展,令人目不暇瞬。英译里,主词李广却一化为七,散不成形。同时,中文一个单句,英文却繁衍为三个复合句,紧张而急骤的节奏感已无从保留。也许英译把因果关系交代得显眼一些,但是原文的效果却丧失了。我们绝对无意苛求于华兹生,只想说明:英文的“文法机器”里,链条、齿轮之类的零件确是多些,但是功能不一定比中文更高。
再以贾岛的五绝《寻隐者不遇》为例: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四句话都没有主词。在英文的“文法机器”里,主词这大零件是缺不得的。为求精密,我们不妨把零件全部装上去,然后发动新机器试试看:
我来松下问童子,
童子言师采药去。
师行只在此山中,
云深童子不知处。
这一来,成了打油诗不打紧,却是交代得死板落实,毫无回味的余地了。这几个主词不加上去,中国人仍然一目了然,不会张冠李戴,找错人的。这正好说明,有时候文法上的“精密”可能只是幻觉,有时候恐怕还会碍事。
有人会说,你倒省力,把太史公抬出来镇压洋人——拿《史记》原文跟英译来比货色,未免不公道。这话说得也是。下面且容我以洋制洋,抬出英文的大师来评英文吧。哲学家罗素举过这么一个例句:
Human beings are completely exempt from undesirable behavior pattern only when certain prerequisites, not satisfied except in a small percentage of actual cases, have, through some fortuitous concourse of favorable circumstances, whether congenital or environmental, chanced to combine in producing an individual in whom many factors deviate from the norm in a socially advantageous manner.
罗素是哲学家里面文笔最畅达用字最淳朴的一位,他最讨厌繁琐又浅陋的伪学术论文。他说,前引的长句可以代表晚近不少社会科学论文的文体,其实这长句翻来覆去说了半天,拆穿了,原意只是:
All men are scoundrels, or at any rate almost all. The men who are not must have had unusual luck, both in their birth and in their upbringing.
罗素只用28个字就说清楚的道理,社会科学家却用了55个字,其中还动员了prerequisites, concourse一类的大名词,却愈说愈糊涂。这种伪学术论文在英文里多得很,表面上看起来字斟句酌,术语森严,其实徒乱人意,并不“精密”。
另一位慨叹英文江河日下的英国人,是名小说家欧威尔(George Orwell)。他的《政治与英文》(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一文,犀利透彻,是关心此道的志士不可不读的杰作。欧威尔此文虽以英文为例,但所涉政治现象及原理却极广阔,所以也可用其他语文来印证。他认为一国语文之健康与否,可以反映并影响社会之治乱,文化之盛衰,而专制之政权,必须使语言的意义混乱,事物的名实相淆,才能浑水摸鱼,以巩固政权。他指出,由于政党和政客口是心非,指鹿为马,滥用堂皇的名词,诸如“民主”、“自由”、“正义”、“进步”、“反动”、“人民”、“革命”、“法西斯”等等字眼已经没有意义。他在文中举出五个例句,证明现代英文的两大通病:意象陈腐,语言不清。下面是其中的两句:
1) I am not, indeed, sure whether it is not true to say that the Milton who once seemed not unlike a seventeenth--century Shelly had not become, out of an experience ever more bitter in each year, more alien to the founder of that Jesuit sect which nothing could induce him to tolerate.
2)All the "best people" from the gentlemen's clubs, and all the frantic fascist captains, united in common hatred of Socialism and bestial horror of the rising tide of the mass revolutionary movement, have turned to acts of provocation, to foul incendiarism, to medieval legends of poisoned wells, to legalize their own destruction of proletarian organizations, and rouse the agitated petty--bourgeoisie to chauvinistic fervour on behalf of the fight against the revolutionary way out of the crisis.
第一句摘自拉斯基(Harold Laski)教授的《言论自由》一书。拉斯基是牛津出身的政治学家,曾任英国工党主席,在二次大战前后名重士林,当时费孝通等人几乎每文必提此公大名。但是前引论述米尔顿宗教态度转变的例句,在53个字里竟一连用了5个否定词,乃使文义反复无定,简直不知所云。同时,该用akin(亲近)之处,竟然用alien(疏远),又使文义为之一反。至于第二句,欧威尔说,这样的句子里,语言几乎已和所代表的意义分了家;又说这种文章的作者,通常只有一腔朦胧的情绪,他们只想表示要攻击谁,拉拢谁,至于推理的精密细节,他们并不关心。
欧威尔前文曾说现代英文意象陈腐,语言不清,兹再引用他指责的两个例句,加以印证。其一是: TheFascist octopus has sung its swan song.(法四斯的八脚章鱼已自唱天鹅之歌——意即法西斯虽如百足之虫,如今一败涂地,终于僵毙。)这句话的不通,在于意象矛盾:法西斯政权既然是章鱼,怎么又变成了天鹅呢?章鱼象征势力强大无远弗届的组织,天鹅是一个高雅美妙的形象,而天鹅之歌通常是指作家或音乐家临终前的作品。两个意象由法西斯贯串在一起,实在不伦不类。其.二是: In my opinion it is a not unjustifiable assumption that...(意为“在我看来,下面的假设不见得不能成立”。)其实,只要说I think两个字就已足够。这种迂回冗赘的语法,正是“精密”的大敌。英文里冠冕堂皇,冗长而又空洞的公文体,所谓“高拔的固格”(gobbledygook),皆属此类文字污染。
鲁迅认为中文西化之后,失之于生硬者,得之于精密、傅斯年认为逻辑、哲学、美术三方面的白话文都应以西文为典范,因为西文兼有三者之长。从前引例句的分析看来,西文也可能说理含混,往往不够精密,至于“入人情感”之功,更不见得优于中文。鲁迅、博斯年等鼓吹中文西化,一大原因是当时的白话文尚未成熟,表达的能力尚颇有限,似应多乞外援。六十年后,白话文去芜存菁,不但锻炼了口语,重估了文言,而且也吸收了外文,形成了一种多元的新文体。今日的白话文已经相当成熟,不但不可再加西化,而且应该回过头来检讨六十年间西化之得失,对“恶性西化”的各种病态,尤应注意革除。(1979年7月)

重点单词   查看全部解释    
pattern ['pætə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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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图案,式样,典范,模式,型
v. 以图案

 
fortuitous [fɔ:'tju:itə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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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j. 偶然的,意外的,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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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vantageous [.ædvən'teidʒə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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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j. 有利的,有助的,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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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licity [fi'lisi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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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快乐,幸福,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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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dieval [medi'i:və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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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j. 中世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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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erate ['tɔləre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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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t. 容忍,忍受

 
chauvinis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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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j. 沙文主义的;盲目爱国的

 
hatred ['heitr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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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憎恶,憎恨,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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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tic ['fræn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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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j. 疯狂的,狂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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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uce [in'dj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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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t. 引起,引诱,导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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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字: 余光中 中文 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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