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 《夕阳与晨曦》
诗人却钟情于夕阳,吟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画家爱画夕阳,只惑于眼前景色,未必缘于诗人的感伤。我有时下午一点钟便背着画箱出发,赶到那遥远的高地或海岸,早早守候着,准备捕捉无限好的夕阳。日西斜,我和我已支撑开的画架的投影不断伸长的时候,明蓝的天空渐渐转向紫蓝,紫红,于是晚霞满天,满天的晚霞卫护着,隐蔽着太阳归去。日落西山,黑夜很快就吞噬了眼前的世界。这瞬息万变的夕照与晨曦同样不易绘画,摄影师捕获的夕阳也往往与晨曦不易区分。莫奈的名作《日出的印象》似乎也可混淆为日落的印象。殷红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来,又在地平线上沉落下去,她在太空中放出的热与光芒原是一样的,只是由于地面上早晚热量发散的差异,显示了不同的天际色彩反映。晨曦的背景略偏温凉,偏冷调,夕阳则沐浴于温暖的氛围中。这些微妙的色调变化对画家最敏感,但笔底的色调却还是难于到位,故人们往往不易区别作品中表现的是晨曦还是夕阳。
然而人生的晨曦与夕阳却是那么分明,会有人错认青春与迟暮吗?人们爱晨曦,也爱夕阳。人们爱青春,也爱迟暮吗?旭日东升,夕阳西下,虽相隔只12个小时,短短的12个小时,但她们永远不会相见。有人幻想晨曦与夕阳有朝一日碰面了,那将是怎样的欢欣啊!那是青春与迟暮的拥抱,人之始与人之终的交接,父与子的继承。太阳,独自悠悠在寰宇循行,无端被晨曦和夕阳各分了一半,难道只是缘于对人生朝暮的呼应?